錢鍾書先生的翻譯研究影響深遠，其中最重要的貢獻之一是，他對中國翻譯史與譯論史進行了深入鉤沉，尤其是細致梳理并詳細闡釋了譯經時期的譯論，形成的相關觀點在《譯事三難》《翻譯術開宗明義》等文中皆有所呈現。本文摘錄自《管錐編》第四冊（中華書局，1979年）。作者于開篇對釋道安《摩訶缽羅若波羅蜜經鈔序》一文給予了高度評價，稱“吾國翻譯術開宗明義，首推此篇”；隨后對道安提出的“五失本”進行批評闡釋，一方面將其概括為梵語秦言語序不一、文質不諧以及梵語繁冗反復三類情況，另一方面旁征博引，以“失本”為線索關聯其他譯經話語，構筑起強大的互文效應，進一步拓展了“失本”論的話語空間。值得注意的是，錢鍾書先生的譯論闡釋打破了中外語文壁壘，實現了中西譯學話語之融通。例如，在剖析梵秦二語在文質層面的異質性時，他深入至語言所賦予的“景象感受”這一認知與功能層面，并以西方譯論中的對等觀進行呼應。在本文后半部分論述“迻譯之難，詞章最甚”的翻譯觀時，這一中西學理互文的闡釋路徑更是得到了集中體現。作者頻頻引用中西學者或作家有關翻譯的譬喻，如“被水之葡萄酒”、“投水之乳”、“翻轉花毯”、“換器彈曲”等，對比分析不同比喻的隱含之意，并再度強調翻譯中“失本”現象的不可避免性。在本文中，錢先生引用多篇佛經譯論，在闡釋其“失本”論和“文質”觀的同時，引導讀者走進極具本土話語特色的傳統譯論世界，實乃了解中國傳統譯論，尤其是佛經譯論的經典之作。
經典賞讀
翻譯術開宗明義錢鍾書釋道安《摩訶缽羅若波羅蜜經鈔序》。按論“譯梵為秦”，有“五失本”、“三不易”，吾國翻譯術開宗明義，首推此篇；《全三國文》卷七五支謙《法句經序》僅發頭角，《學記》所謂“開而弗達”。《高僧傳》二集卷二《彥琮傳》載琮“著《辯正論》，以垂翻譯之式”，所定“十條”、“八備”，遠不如安之扼要中肯也。嚴氏輯自《釋藏跡》，凡琮引此《序》中作“胡”字者，都已潛易為“梵”，如“譯胡”、“胡言”，今為“譯梵”、“梵語”，琮明云：“舊喚彼方，總名胡國，安雖遠識，未變常語”也。又如“圣必因時，時俗有易”，今為“圣必因時俗有易”，嚴氏案：“此二語有脫字”；蓋未參補。至琮引：“正當以不關異言，傳令知會通耳”，今為：“正當以不聞異言”云云，殊失義理。安力非削“胡”適“秦”、飾“文”滅“質”、求“巧”而“失實”；若曰：“正因人不通異域之言，當達之使曉會而已”；“關”如“交關”之“關”，“通”也，“傳”如“傳命”之“傳”，達也。“五失本”之一曰：“梵語盡倒，而使從秦”；而安《鞞婆沙序》曰：“遂案本而傳，不令有損言游字；時改倒句，余盡實錄也”，又《比丘大戒序》曰：“于是案梵文書，惟有言倒時從順耳。”故知“本”有非“失”不可者，此“本”不“失”，便不成翻譯。道宣《高僧傳》二集卷五《玄奘傳之余》：“自前代以來，所譯經教，初從梵語，倒寫本文，次乃回之，順向此俗”；正指斯事。“改倒”失梵語之“本”，而不“從順”又失譯秦之“本”。安言之以為“失”者而自行之則不得不然，蓋失于彼乃所以得于此也，安未克圓覽而疏通其理矣。“失本”之二曰：“梵經尚質，秦人好文，傳可眾心，非文不合”；卷一六六闕名《首楞嚴后記》亦曰：“辭旨如本，不加文飾，飾近俗，質近道。”然卷一六〇釋僧睿《小品經序》：“梵文雅質，案本譯之，于麗巧不足，樸正有余矣，幸冀文悟之賢，略其華而幾其實也”，又《毗摩羅詰提經義疏序》：“煩而不簡者，貴其事也，質而不麗者，重其意也”；卷一六三鳩摩羅什《為僧睿論西方辭體》：“天竺國俗，甚重文藻。……但改梵為秦，失其藻蔚，雖得大意，殊隔文體，有似嚼飯與人，非徒失味，乃令嘔穢也。”則梵自有其“雅”與“文”，譯者以梵之“質”潤色而為秦之“文”，自是“失本”，以梵之“文”損色而為秦之“質”，亦“失本”耳。意蘊悉宣，語跡多存，而“藻蔚”之致變為榛莽之觀，景象感受，非復等類（the principle of equivalent or approximate effect）。安僅譏“斵鑿而混沌終”，亦知其一而未知其二也。慧皎《高僧傳》卷六《僧睿傳》記其參羅什譯經，竺法護原譯《法華經·受決品》有云：“天見人，人見天”，什曰：“此語與西域義同，但此言過質”，睿曰：“得非‘人天交接，兩得相見？’”什喜曰：“實然！”“辭旨如本”，“質”而能“雅”，或如卷一六五僧肇《百論序》：“務存論旨，使質而不野”，睿此譯可資隅反。安《鞞婆沙序》謂“求知辭趣，何嫌文質？”流風所被，矯枉加厲，贊寧《高僧傳》三集卷三《譯經篇·論》遂昌言“與其典也寧俗”矣。“失本”之三、四、五皆指譯者之削繁刪冗，求簡明易了。梵“丁寧反復，不嫌其煩”，“尋說向語，文無以異”，“反騰前辭，已乃后說”。此如蜀葵之“動人嫌處只緣多”，真譯者無可奈何之事；茍求省凈無枝蔓，洵為“失本”耳。歐陽修《文忠集》卷一三○《試筆》：“余嘗聽人讀佛經，其數十萬言，謂可數言而盡”，語固過當，未為無故。安《比丘大戒序》：“諸出為秦言，便約不煩者，皆葡萄酒之被水者也”，意同《全宋文》卷六二釋道朗《大涅槃經序》：“隨意增損，雜以世語，緣使違失本正，如乳之投水。”皆謂失其本真，指質非指量；因乳酒加水則見增益，而“約不煩”乃削減也。又按羅什“嚼飯”語，亦見《高僧傳》卷二本傳，文廷式《純常子枝語》卷一三申之曰：“今以英法文譯中國詩、書者，其失味更可知。即今中國之從天主、耶穌者，大半村鄙之民，其譯新、舊約等書，亦斷不能得其真意。覽者乃由譯本輒生論議，互相詆訾，此亦文字之劫海矣！”即所謂：“誤解作者，誤告讀者，是為譯者”(commonly mistakes the one and misinforms the other)［1］。此猶指說理、記事；羅什專為“文藻”而發，尤屬知言。蓋迻譯之難，詞章最甚。故有人作小詩，托為譯詩者自解嘲云：“譯本無非劣者，祇判劣與更劣者耳”(Es gibt nur schlechte Uebersetzungen/und weniger schlechte)［2］(el traducir de una lengua en otra... es como quien mira los tapices flamencos por el revés)［3］；可持較《高僧傳》三集卷三：“翻也者，如翻錦綺，背面俱花，但其花有左右不同耳。”雨果謂翻譯如以寬頸瓶中水灌注狹頸瓶中，傍傾而流失者必多(Traduire, c'est transvaser une liqueur d'un vase à col large dans un vase à col étroit; il s'en perd beaucoup)［4］；“酒被水”、“乳投水”言水之入，此言水之出，而其“失本”惟均，一喻諸質，一喻諸量也。叔本華謂翻譯如以種樂器演奏原為他種樂器所譜之曲調(Sogar in blosser Prosa wird die allerbeste Uebersetzung sich zum Original höchstens so verhalten, wie zu einem gegebenen Musikstück dessen Transposition in eine andre Tonart)［5］；此喻亦見吾國載籍中，特非論譯佛經為漢文，而論援佛說入儒言，如《朱文公集》卷四三《答吳公濟》：“學佛而后知，則所謂《論語》者，乃佛氏之《論語》，而非孔氏之《論語》矣。正如用琵琶、秦箏、方響、觱栗奏雅樂，節拍雖同，而音韻乖矣”。伏爾泰謂，倘欲從譯本中識原作面目，猶欲從板刻復制中睹原畫色彩(Qu'on ne croie point encore connaître les poètes par les traductions; ce serait vouloir apercevoir le coloris d'un tableau dans une estampe)［6］。有著書論翻譯術者，嘗列舉前人丑詆譯事、譯人諸詞，如“驢蒙獅皮”（asses in lions' skins)，“蠟制偶人”(the Madame Tussaud's of literature)，“點金成鐵”(the baser alchemy)之類頗夥［7］；余尚別見“沸水煮過之楊梅”(a boiled strawberry)、“羽毛拔光之飛鳥”(der gerupfte Vogel)、“隔被嗅花香”(smelling violets through a blanket)等品目，僉不如“嚼飯與人”之尋常而奇崛也。
注釋：
[1] Samuel Butler, Characters, "A Translator", Prose Writings, ed. A. W. Waller, 170.[2] Ch. Morgenstern: "Der mittelmässige Uebersetzer rechtfertigt sich," Epigramme und Sprüche, R.Piper, 45.[3] Don Quijote, II. 62, "Clàsicos Castellanos", VIII, 156.[4] Littérature et Philosophie mêlées, "Reliquat", Albin Michel, 253.[5] Parerga und Paralipomena, Kap. 25, §299, Sämtl. Werk., hrsg. P. Deussen, V, 627. Cf. E. M. Fusco, Scrittori e Idee, 578: "trasposizione o sostituzione di strumenti: ad esempio l'adattamento al pianoforte di un'opera concepita e scritta per orchestra, e viceversa."[6] Essai sur la Poésie épique, in Oeuv, compl., éd. L. Moland, VIII, 319. Cf Herder: "der verzogenste Kupferstich von einem schönen Gemählde", Sämtl. Werk., hrsg. B. Suphan, V, 166.[7] E. Stuart Bates, Modern Translation, 141.觀點摘錄1. “本”有非“失”不可者，此“本”不“失”，便不成翻譯。
2. “改倒”失梵語之“本”，而不“從順”又失譯秦之“本”。……失于彼乃所以得于此也。
3. 則梵自有其“雅”與“文”，譯者以梵之“質”潤色而為秦之“文”，自是“失本”，以梵之“文”損色而為秦之“質”，亦“失本”耳。
4. 迻譯之難，詞章最甚。
2024年11月29日